1952年的一天,齐白石已经快90岁了,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一把将25岁的新凤霞拉进一个房间,指着一个放满钱的立柜:看到了吗,这里全是钱,你随便拿! 那年夏天,北京吴祖光家的敬老宴上,88岁的齐白石拄着拐杖,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很——他没看满桌的老舍、梅兰芳,目光直勾勾粘在新凤霞身上。旁人提醒这是评剧新派名角,老头梗着脖子:“好看,比画里的红牡丹还精神。” 25岁的新凤霞刚凭《刘巧儿》火遍京城,台上水袖一甩能绕梁三日,台下却攥着衣角脸红:“齐老先生,唱戏的人,就怕别人不看。” 黄苗子在旁起哄“认个干女儿呗”,齐白石当天就刻了方“凤霞弟子”印章送来。从此胡同里多了道风景:穿蓝布衫的新凤霞拎着画具,往跨车胡同齐白石家跑,身后跟着老头派来接她的三轮车夫。 第一次学画就出了岔子。齐白石带她穿过堆着白菜叶的厨房,掀开布帘进卧室,咔嗒一声拉开立柜——成捆的钞票从柜顶堆到隔板,边角泛黄的银元在阴影里闪着冷光。“够你花到下辈子,”他拍着柜门,指节因用力泛白,“拿!别客气!” 新凤霞往后缩了半步,鼻尖突然发酸。她想起自己六岁在天津戏班吊嗓子,师傅拿戒尺敲她的手;想起和吴祖光结婚时,两人凑钱才买下这小院。可眼前的老人,连发霉的月饼都要掰开数着吃,此刻却要把一辈子的积蓄往她怀里塞。 回家路上她红着眼圈说委屈,吴祖光蹲在槐树下抽烟:“他呀,是把你当画里飞出来的活虾了——想攥在手里,又怕碰碎了。” 隔了半月,齐白石托人捎来张纸条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教你画蜻蜓,活的”。新凤霞捏着纸条走到齐家后院,看见老头正举着放大镜盯草叶上的蜻蜓,拐杖斜插在泥里,像株倔强的枯荷。 “看清楚翅膀上的纹路,”他把放大镜塞给她,“别学那些聪明人,拿画册瞎描。”他教她调墨,笔尖要舔三遍;画虾须,手腕得像抖空竹——轻了飘,重了僵。新凤霞的戏服袖口沾了墨点,他就拿自己的羊毫笔给她擦,墨汁在月白色的绸缎上晕成朵小小的乌云。 旁人说闲话,说老头图她年轻好看——难道真是这样?老舍听了直摆手:“齐老头的眼,毒着呢!他是看见凤霞的灵气,像看见刚脱壳的虾——透亮,有劲儿!”黄苗子更逗,说有次撞见齐白石把发霉的米糕往新凤霞嘴里塞,“那丫头象征性咬一口,老头乐得胡子都翘起来,跟喂自己家小孙女似的。” 新凤霞把画技搬进了戏台。演《祥林嫂》时,她甩水袖的动作忽然慢了半拍——手腕轻转,像齐白石画虾尾的侧锋;转身时衣袂翻飞,墨色裙角扫过台板,活脱脱一幅写意的残荷图。台下观众拍红了手,没人知道这身段里藏着多少笔墨的讲究。 齐白石画《红叶秋蝉图》贺他们新婚,蝉翼薄如蝉翼,叶脉用焦墨勾勒,题款“祖光凤霞同宝”。后来这幅画被抄家抄走,新凤霞在牛棚里想起那片红叶,就用烧黑的火柴头在墙上画,一笔一笔,像在临摹老人的孤独。 粉碎“四人帮”后画找回来时,边角已被虫蛀。新凤霞摸着虫洞笑,说像老头啃过的霉糕。那时齐白石已去世多年,她常对着画发呆——想起他教她画蜻蜓,总骂她“太聪明,灵气把心气盖住了”;想起他看她演《刘巧儿》,散场后拉着她的手说“戏里的苦,别带到日子里”。 有回接受采访,记者问她对齐白石最深的印象,新凤霞沉默半晌,忽然笑了:“是那个立柜。后来我才懂,他不是给我钱,是给我他剩下的日子——那些没人说话的清晨,数着银元发呆的午后,还有对着空院子喊‘来人’却没人应的黄昏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