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事苍茫今日进入冬月。天是一下子就灰下来的,仿佛谁用一块巨大的、吸饱了尘灰的绒布,不由分说地蒙住了苍穹的眼。接着,风便来了。这风,不像春日里那般怯生生的,带着试探的暖意,也不似夏日的熏风,挟着雷雨前沉闷的潮热。它是从骨子里沁出来的,带着旷野深处无人打理的荒芜,一路横冲直撞而来。风起得毫无章法。在街头巷口,它像一群失了管束的野孩子,胡乱地推搡着行人单薄的衣角,将几声零落的、带着方言尾音的叫卖,顷刻间撕得粉碎。那声音的碎片,与枯草、纸屑一同打着旋儿,倏地便不见了踪影。在亭台楼阁的翘角飞檐间,它又换了副腔调,呜呜咽咽的,仿佛是古旧的箫笛破了孔,发出的不成调的悲鸣。那鸣声钻进彩绘剥落的椽子缝隙里,惹得几蓬衰草瑟瑟地抖,抖落下积了一秋的、细细的尘土。至于在山麓江畔,风便放开了手脚,成了千军万马的奔腾。它掠过已然萧索的江面,将水波揉成无数破碎的、冰冷的皱纹;它扑向光秃秃的山脊,摇撼着那些仅剩筋骨的乔木,发出嘎吱嘎吱的、近乎断裂的声响。风到底是不饶人的。它像一把无形而又粗粝的锉刀,一下一下,锉着行人的面颊。那寒意并非皮肤的刺痛,而是缓慢地、顽固地渗透进去,一直凉到颧骨的深处。鬓边的发,无论黑白,都被撩拨得纷乱不堪,丝丝缕缕贴在冰凉的额角与颈窝,让人无端地感到一种狼狈。而最触目惊心的,是它对那些枝头黄叶的“收拾”。那些叶子,前几日还带着些焦糖色的、残存的暖意,在枝头作着最后的、脆弱的坚持。此刻,风过处,它们便再也抓不住了。不是一片一片地飘,而是一阵一阵地、簌簌地往下掉,像一场仓促而又决绝的金色的雨。不一会儿,地上便厚厚地铺了一层,踩上去是沙沙的、空洞的声响。枝干于是彻底地裸了出来,向着铁灰色的天空,伸展着嶙峋而沉默的线条,像极了岁月突然摊开的手掌,掌心里,空无一物。这风,这叶,这骤然清减下来的天地,猛地将我推回到一个原点——那个同样被寒风吹彻的少年。记忆里的风,似乎也这般硬,这般冷。那是求学路上,天未亮透便要起身,揣着几个烤得微烫的洋芋,顶着风,走在一条望不见头的田埂上。风从棉袄的领口、袖口钻进来,浑身便似浸在冰水里,只有手心那一点点食物残存的热,是唯一的慰藉。那时心里却装着滚烫的念头,像风里飘摇的、不肯熄灭的野火,总以为路的尽头,是一个光芒万丈的“别处”。后来,风变了味道。是在行军的途中,挟着沙砾,打在绑腿上,噗噗地响。那风里,有汗碱的咸涩,有硝烟未散的苦辛,更有漠北或南疆土地特有的、粗野的气息。它吹裂过嘴唇,也吹干了刚刚涌出又慌忙咽下的泪水。在风里,学会了裹紧大衣,压低帽檐,将一切柔软的念想都捆扎结实,藏在最贴身的暗袋里。那时,风是严酷的师长,是试炼的关卡,它教会人坚韧,也让人懂得,有些路,只能逆着风走。再后来,风仿佛柔和了,其实只是换了个吹法。它穿梭在转业后办公室的窗棂间,带着街市的喧嚣与尘土,吹拂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,纸页哗哗地响,像永不停息的、琐碎的潮水。这风里,有会议桌上茶杯蒸腾的热气,有报告里严谨而空洞的措辞,有日复一日、循环往复的生活本身那股淡淡的、令人倦怠的气味。风在这里,失却了野性,变得驯顺而平庸,它不再吹动人的衣襟,却似乎要将人悄悄地、不动声色地吹成一个固定的轮廓,嵌进某个安稳的格子间里。少年,戎马,半生……一幕幕,竟都被这冬日的风吹得翻腾起来。可它们不像潮水那样汹涌而来,却像这满地落叶,一片片,打着旋儿,飘落到眼前,无声无息。时光仿佛被这风压缩了,折叠了。那些熬过的长夜,跋涉过的山水,经历过的悲欢,竟都浓缩成须臾间心头掠过的一丝酸涩,一丝茫然。半生倥偬,回头一望,来路竟已模糊在苍黄的风烟里,来时的那个少年,他的眉眼,他的心跳,隔着这数十载的寒风,已然看不真切了。目力所及,天地依旧是这片天地,风物却早不是那般风物了。那座供人歇脚的亭子,朱漆斑驳得厉害,石阶也磨损得中间凹了下去,坐着的人,再不是当年一同指点江水的同窗。常去打酒的那片街角小店,早已推平,盖起了明晃晃的、反射着冷光的玻璃大厦。就连这吹来的风,似乎也掺进了更多汽车尾气的浊味,少了些泥土与草木的清气。物换星移,最是寻常,又最是惊心。风剥蚀了砖瓦,也剥蚀了人与事最初的模样。风还在吹着,不知疲倦地吹着。在这无始无终的风声里,多少人走了。像枝头最老的叶子,在某一个无人察觉的夜晚,被一阵稍大的风带走,飘向一个更深的、风也吹不到的幽暗里。音容笑貌,渐渐褪色成一张泛黄的旧照,唯有在某些特定的时辰,比如这冬月风起时,才会被记忆的风偶然吹动一下。多少人老了。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腰身,被岁月的风霜压得微微佝偻;那曾经清澈如水的目光,被世事的尘埃蒙上了一层浑浊的云翳。他们在墙根下晒着太阳,沉默地看着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或许也看到了自己飘零的影子。又有多少人来了。他们带着崭新的、蓬勃的生气,闯进这被寒风吹着的世界。他们的笑声清脆,步履急促,迎着风,跑向他们的“别处”,浑然不觉这风里,早已浸透了无数个轮回的、相似的悲欢。我立在风中,鬓发已乱,面颊生寒。这风像是从时间的深处吹来,又向时间的尽头吹去。它吹过秦汉的关隘,唐宋的驿道,明清的巷陌,如今,它吹着我,一个站在冬月里的、恍惚的过客。世事便在这无情的吹拂中,一层层地苍老,一层层地褪色,终至一片苍茫。这苍茫,不是虚无,而是包罗万象又终归于寂的底色;不是绝望,而是洞悉了所有热闹与繁华都必将随风飘散后的、一种广大的宁静。风更紧了,呜呜的,仿佛是大地的鼻息。我紧了紧衣领,没有转身回去。我知道,这场风,还要吹很久,很久。它吹尽枝头最后一片叶,吹暗天边最后一缕光,也将最终,吹平我心头所有起伏的沟壑。到那时,或许连这“苍茫”之感,也会被吹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这风本身,古老,浩荡,而又空空荡荡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