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员何晴去世何晴病逝，我们的古典美学启蒙走了晨间消息，带着霜色。一则寥寥数句的讣告，便让无数方寸荧屏之外的心，倏然一沉。那个被誉为“古典第一美人”，曾以一己之身，遍涉四大名著山河的名字——何晴，竟真的与我们缘尽了。六十一载春秋，倏然而逝，只留下银幕上那些永不褪色的惊鸿影，教人愕然，教人惘然，教人在这个冬日清晨，蓦然体味到生命的无常与初冬霜雪般的寂静。她的美，是泛黄的线装书里走出的工笔画。黛山远，秋水凝，一颦一笑，都染着墨香与琴韵。你记得她曾是《西游记》里，黎山老母座下那抹狡黠灵动的怜怜，云雾间一回眸，天真未凿；转眼便是《红楼梦》中，那兼有钗黛之姿、命运如烟似雾的秦可卿，悲喜未及细说，便已零落成尘。待到《三国演义》江水拍岸，她是江东曲误也须顾盼的小乔，风姿映着赤壁火光；而后《水浒传》的东京梦华里，她又成了色艺倾国、眉间锁着一段山河寂寥的李师师。荧屏方寸，便是她遍历的宇宙。她并非在演角色，倒像是将魂魄，分一缕予了那些沉睡在故纸堆中的传奇女子，让她们借着她的眉眼，她的身段，在这人间，再活过一遭。她是唯一的，这“唯一”二字，重若千钧，也寂寥如雪。于我，她的身影，却更早地烙印在幼年一方小小的电视机里、一场露天影布上。不是名著，是两部已蒙纤尘的旧作。一部是电视剧《红伶泪》。何晴的越剧名伶“筱丹桂”，戏台上，她甩着水袖，咿呀而唱，眼波流转，似春水漾着星子。那是一种柔到极处的美，柔得像江南的烟雨，能洇湿人的心。可转眼，这烟雨便成了倾盆的泪。我看见她眼中的光，如何一点点被命运的污浊扑灭，从清亮到凄惶，再到一片空茫茫的死寂。那时年纪小，不懂何为“人言可畏”，何为“身不由己”，只是心口跟着发紧，觉出一种美好被碾碎的疼。那疼，竟隐隐地，与今日这个消息重合！原来她不止是雍容华美的仙姝，也曾是风雨中一片伶仃的叶子，演尽了红颜的薄，尘世的凉。另一部，是电影《女子别动队》。她穿着旗袍，身姿是柔韧的柳，行走在觥筹交错的险地，眼波流转间，有妩媚，更有刀刃般的清醒。硝烟与丝竹齐鸣，她于其中穿梭，美得惊心动魄，又飒爽利落。记忆中最难忘一个镜头：她身着旗袍，倚在灯影阑珊处，指尖一点烟星明灭，侧影的线条，是柔婉与决绝奇妙的合奏。那不是风情卖弄，那是一种包裹在丝绸里内敛的锋芒，静默地，等待着穿透黑夜的时刻。那时的她，美得有了英气，有了声响。这便是我心中完整的她了：能是水，能是冰；能是绕指柔，亦能是百炼钢。何晴的美，是有骨骼的。或许正因这骨骼，她的人生并非总在琉璃盏中盛着甘露。感情的舟，也曾行过湍急港湾，溅湿过罗裙。但她似乎总将风雨关在门外，留给世人的，永远是妆扮妥帖、微笑得体的模样。就连与那最缠磨的病痛交手，她也选择默然。网上消息，2014年确诊《脑瘤》，2015年《手术》。之后，她与疾病默然相抗十年，外界知之甚少，只从好友偶尔的只言片语，或是一两张旧友相聚的合影里，窥见一丝痕迹。照片上，她微笑着，温婉如初，仿佛时光与病痛都不曾侵扰。世上之人，大多愿意将苦难摊开，换取唏嘘与慰藉。她却偏不。她要人们记得的，永远是光影前那截皓腕，那抹浅笑，那滴将落未落的泪。这近乎执拗的体面，是一种古老的、属于“演员”的尊严——只献艺，不献痂。于是我们便只当她是远游了，从这喧嚷的尘世，退回到她所来自的、柳絮桃花、雕栏曲槛的画卷中去。岂知，无常才是最笃定的常理。昨日音容，今朝便隔山海。想起《牡丹亭》里的句子：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她的艺术生命，确曾姹紫嫣红地开遍了一个时代，滋养了无数人的梦境。可终究，生命的殿宇也有倾颓之时。我们总以为那些缔造梦境的人，会永远活在梦的国度里，却忘了他们与我们一样，行走在真实的风雨中，有着血肉之躯，逃不开生老病死的轮回。这认知带来的，是比悲伤更沉重的空茫。告别之日，昌平的天空想必是那种北方冬日特有的、高而远的灰蓝。花束静默，人们来送别一个时代的一抹绝色。于她，一切纷扰、病痛、赞誉与情感牵绊，俱已尘埃落定；她的美，她的艺，她笑过的，泪过的，爱过的，痛过的，都成了“曾经”。但这“曾经”，并非虚空。它们被胶片与记忆定格，成为不灭的星光。此后，每当我们回望那片名为“古典”的星空，必然会找到她温柔闪烁的坐标。看《红楼梦》至“情天情海幻情身”，会想起她；读杜牧“铜雀春深锁二乔”，眼前会浮现她的面容；甚至只是偶然听到一段幽婉的越剧，或是瞥见一件旧式旗袍的侧影，那关于“红伶”与“别动队”的童年记忆，便会带着岁月的毛边，轻轻泛起。何晴走了，一个由她参与构筑的、关于东方之美的视觉时代，也悄然合上了一页。然而，缘起时相聚的璀璨，早已照亮过人世长夜。那些光影交织的梦，会长久地泊于心灵港湾。天上若真多了一颗星，那定是温润皎洁、恬淡嫣然，带着昆越腔调，静静地，照看着这无常又深情的人间。【星沉•悼何晴】霓裳暗褪旧香痕，十二巫峰闭晓昏。莲步虚承云外偈，珠帘空卷月中魂。东风漫解怜卿语，北渚深埋漱玉恩。一自瑶台收晩佩，梨园霜雨锁重门。 北京·北京国际友谊花园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