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渡千山 这关,终于静了。 白日里那些夯土的赭黄、砖缝的焦黑,此刻都被月光漂洗过,泛着一种幽寂的青白,像一块巨大的、冷下去的兽骨,伏在山的脊梁上。我踏上去,脚下有极细的沙沙声,不知是风化的石砾,还是千年时光被踩碎的响动。 就在这一刻,月光毫无征兆地,泼了我一身。 它是从东山后涌上来的,起初只给山廓镶一道极薄极脆的银边。忽然,它跃出来了,涨满了,决堤的银河一般,浩浩汤汤地漫过层叠的峰峦。那光是有重量的,凉浸浸地压在我的肩上,又似乎是极轻的,轻得能托起沉睡的群山。它渡过了多少重山呢?我来时路上那些崎岖的、沉默的、无名的峰岭,原来都只是为了将它送到我的面前。它抵达时,不带一丝跋涉的风尘,依旧是那般圆满、清辉、不动声色。 忽然就懂了。 这渡尽千山而来的,哪里是光呢?是目光。这轮悬于中天的明月,亘古以来,就是这样注视着的。它见过,一定见过的。见过这关上点燃的烽燧,赤红的火舌如何舔破漆黑的夜幕;见过铁衣上凝结的寒霜,与思乡的泪哪一个更凉;听过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,也听过塞外羌笛,如何把呜咽吹进每一块砖石的缝隙。 我站着的地方,或许就曾站过一个年轻的戍卒。他也在这般的夜晚抬起头,被同一片清辉笼罩。他望月时,想的是陇上麦田,还是江南的梅雨?他的手按在粗糙的垛口上,指下是砖石的微温,还是铁戈的沁寒?这月光,曾怎样拂过他稚气未脱、却被风沙砺得粗糙的脸庞?如今,它只是这样静静地,也拂过我的脸。 我们之间,隔着无数个朝代生灭的烟尘,隔着无数场鼓角铮鸣与最终寂灭的风。可此刻,月光抹平了一切。它像一位公正而沉默的史官,记录的方式,不是用墨,而是用这无处不在的、温柔的覆盖。它覆盖过他的铁甲,如今覆盖我的衣衫;它照亮过他脚下蜿蜒的敌踪,如今照亮我面前空茫的山谷。在光的尺度里,千年只是一瞬,“古时关”与“我”,不过是它平静的视线里,前后相连的两个点。 风起了,从隘口的那一端长长地吹来,带着远山草木与夜露的气息。这风里,我竟嗅不到金铁与血腥,只有天地间一片干净的寒凉。远处,有不知名的夜鸟短促地啼叫了一声,又复归沉寂。 我该走了。把这座关,这千山,还有这一整个王朝的、帝国的、无数无名者的夜晚,交还给这永恒的明月。 最后回望一眼。关山如黛,月光如海。我只是海中一粒偶然被照亮的微尘。但在被照亮的那一刹那,我与所有曾在此驻足的灵魂,获得了同一种频率的、清白的震颤。 这便够了。明月渡千山而来,不为见证任何丰功,只为完成一次平等的照见。照他,如照我;照我,亦是照他。我们都在它的清辉里,获得了片刻的,也是永恒的存证。照千山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