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河不走回头路,却把峰峦绕成歌 我站在岸边的石头上,看江水。 它从西北的雪山下来,携着融冰的清冽,在嶙峋的峡谷里疾行。水是浑黄的,不是污浊,是大地最本真的颜色——高原的泥土被亿万个春天唤醒,又被亿万个盛夏的雨水裹挟着,汇成这永不回头的奔流。 确实永不回头。 你看那江水撞上礁石,激起的浪花有一人高,碎成万千水珠,在阳光下短暂地亮一下,又落回主流。没有一滴水珠想要逆着浪潮,回到刚才的险滩去。它们只是顺着,顺着,哪怕在漩涡里打转三圈,第四圈一定还是向前的方向。 而前面是什么?是山。 层层叠叠的山,像大地沉思时皱起的眉头。江水遇到第一座山时,我猜它是想直直闯过去的——年轻的水流都有这样的气性。可山是千万年的沉淀,是地壳运动的纪念碑。江水撞上去,只撞出一片白色的愤怒,山连颤抖都没有。 于是江水学会了绕。 不是退缩,是另一种智慧。它从山脚开始迂回,一寸寸地侵蚀,一年年地打磨。它发现山的侧面有缝隙,有软肋,有亿万年前地震留下的裂痕。它钻进去,温柔又执拗。一百年,一千年,它硬是在山的腹部走出自己的路。 最神奇的是那些被绕过的山。 它们依然矗立,甚至因为江水的环绕,而有了另一种挺拔——三面是绝壁,一面是温柔的河湾。悬崖上长出孤傲的松树,河湾里栖着成群的候鸟。采药人在山上唱:“这面崖啊,是水磨的镜子。”摆渡人在山下和:“这道湾啊,是山伸出的手臂。” 江水把每一座阻挡它的山,都变成了风景。 我沿着江岸走,看见一处极险的峡谷。两岸山崖几乎要贴在一起,只留一线天光。江水在这里变得暴烈,吼声如雷。可你若静听,在那吼声的间隙,有一种奇妙的韵律——水流撞上左岸,回旋,再撞上右岸,又回旋。一左一右,一起一伏,竟然像极了某种古老的歌谣。 原来这就是“绕成歌”。 不是江水在唱歌,是江水逼迫山与它合唱。当水流改变方向,山就必须给出回应;当漩涡形成节奏,峡谷就必须成为共鸣箱。这歌没有曲谱,却比任何曲谱都永恒;这歌无人谱写,却比任何大师的作品都精妙。 我想起人的一生,何尝不是这般江流。 我们都从纯净的源头出发,都怀着一往无前的天真。然后遇见山——那些具体的阻碍:求不得的爱,跨不过的坎,放不下的执念,追不回的时光。我们也撞上去,头破血流。有些人真的就碎在了山前,化作一滩无奈的止水。 但总有人学会了“绕”。 不是放弃初衷,而是明白了抵达大海不止一条路径。那个执意要当画家的青年,最终成了美术教师,把色彩种进孩子的眼睛;那个失恋的诗人,把疼痛写成诗句,反而触到了爱情更深处的真相。他们绕过了命运竖起的绝壁,却在迂回中看见了原本看不见的风景。 每一道被绕过的坎坷,最终都成了生命的旋律里,那个不可或缺的转音。 暮色渐浓时,我走到一处开阔的河滩。江水在这里慢下来,把携带的泥沙轻轻放下,积成一片新月形的沙洲。沙洲上芦苇摇荡,几只白鹭在浅水处漫步。回头看,那些曾被江水艰难绕过的群山,在夕阳里连绵成青紫色的剪影,温柔得不像曾经不可一世的阻碍。 一个老渔翁正在收网。我问他在这江上生活了多少年。 “六十年喽。”他笑起来,脸上的皱纹像江水波纹的拓印。 “看这江水看了六十年,看出什么道理没有?” 老人指着上游的群山:“你看那些山,哪一座没被水绕过?可你再看这水,哪一滴真被山拦住过?”他收起最后一截网,几条银光在网底跳动,“山是命,绕是运。命给你设关卡,运教你唱山歌。” 我怔怔地站着,看他把鱼装进竹篓,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沿小路回家去了。他的背影融入暮色,像一滴水,终于要汇入夜晚这片更大的宁静之海。 江水还在流,不疾不徐。它经过我脚边的岩石时,分出细小的支流,在石面的沟壑里游走片刻,又汇入主流。连这短暂的“徘徊”,都是向前的准备。 我终于听懂了那首歌。 不是江河的凯歌,不是峰峦的悲歌,而是二者在亿万年的纠缠中达成的和声。江河接受峰的阻挡,峰接受江的绕行;江河因阻挡而有了故事,峰因绕行而有了灵性。这互相成全的韵律,这看似对抗实则共舞的节奏,才是天地间最古老的智慧。 夜深了,我该离开了。 最后回望,月光下的江水是一条发光的道路,而那些被绕过的峰峦,是这条路上永恒的、沉默的、庄严的里程碑。每一座里程碑里,都藏着一支歌,等着被读懂它的人,在心里轻轻哼起。 江河不走回头路。 它只是把所有的阻挡,都唱成了前行的节拍。而我们这些在尘世中跋涉的人,若能学会在绕行时不失方向,在受阻时听见旋律,大约也就能在必然向前的时间之流里,把自己的生命,谱成一首不悔的歌。


